在清朝時期的學術界裡,流行著一種學術文類,即所謂的「閱讀札記」。比起正式且嚴謹的學術寫作,閱讀札記的書寫模式與其規範要求相對寬鬆,允許寫作者帶有濃厚的個人色彩,有感而發於字裡行間。如果想要瞭解一名清代學者的學術取向,抑或要瞭解他人的治學方法、思想養成的途徑,往閱讀札記裡所記載的字句探索,或許是個不錯的取經之道。這一點放在文學家亦然,同樣適用,文學家的閱讀札記可視爲另一扉窺探他們文學世界的門道。
豪爾赫 • 路易斯 • 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想像的動物》(El libro de los seres imaginarios, 1966)⁕ 歸類於「雜集」(silva de varia lección),但我們不妨將它視爲閱讀札記,因爲裡頭的編寫形式具有強烈的閱讀札記之特色。不過,礙於篇幅有限的關係,我們無法在這裡僅用數千個文字來窺探波赫士龐大的文學觀(自認爲能夠處理得來的人實在過於自大),所以我們在這裡只是透過《想像的動物》的編寫形式,來探尋此書背後所承載的學識分量,與其想像的意義。其中,摘錄式的編寫形式是最爲明顯可見的,例如〈卡夫卡幻想的動物〉、〈C • S • 路易斯想像的動物〉、〈愛倫坡幻想的動物〉等大部分以作家之名爲題的篇章,波赫士皆直接從原著摘錄原文至書中,以那想像動物最原始的形象又或特徵呈現。「原始形象」和「原始特徵」可以說是《想像的動物》最基本的想像根據,即便是提綱式的編寫形式都沒離開這兩大要素,例如〈中國動物群〉:
麒麟,虎頭,人臉,四蹄,四肢修長,齒間有條蛇。
赤水以西有獸名叫䟣踢,兩邊各有一個頭。
讙頭國,居民有人頭、蝙蝠翅、鳥喙。只吃生魚。
······帝江,棲息於天山的神鳥。赤褐色,六隻腳和四隻翅膀。但是沒有臉也沒有眼睛。〔〈中國動物群〉pp 98-99〕
〈美國動物群〉同樣是以提綱式編寫而成:
隱藏怪(Hidebehind)總是躲在什麼東西的後面。不管人再怎麼轉身,牠總是在他身後,這就是爲什麼沒有人看過牠,即使牠殺死並吃掉許多伐木工人。
無毛鳥(Roperite),一種體型如小馬的動物,牠有一個類似繩索的喙,能用來套住跑得最快的兔子。
水壺怪(Teakettler),因其發出的噪音而得名,類似於有水沸騰的茶壺;牠從嘴裡吐出煙霧,倒退著走路,很少被人看到。
······
可別忘記谷弗斯鳥(Goofus Bird),這種鳥顛倒築巢,倒退飛行,因爲牠不在乎飛往哪裡,而是在乎牠在哪裡。〔〈美國動物群〉p 100〕
除了上述提到的「隱藏怪」、「谷弗斯鳥」是僅具「原始特徵」的想像動物之外,其他的想像動物有些不僅具「原始特徵」,也有具體可見的符號提供讀者想像其「原始形象」,譬如我們能夠想像住在「讙頭國」的居民其「原始形象」是人頭鳥喙,以及蝙蝠翅之軀,以生魚爲食則是「原始特徵」;又或「水壺怪」長得類似「有水沸騰的茶壺」,牠的嘴裡無不一直吐出煙霧,其「原始特徵」則是「倒退著走路」且吵得像火車的汽笛般。至於「隱藏怪」和「谷弗斯鳥」,形容得頗爲抽象,我們只知道前者是某種怪獸,後者是某種飛禽,但我們無從得知牠們長什麼樣子,我們只能依循波赫士提供的「原始特徵」,想像「隱藏怪總是躲在什麼東西的後面」或人的身後,且以人爲糧食,「谷弗斯鳥」則是隻會「倒退飛行」、「顛倒築巢」的飛禽,截然與「讙頭國」的居民和「水壺怪」不同。
有趣的是,波赫士不會止於記錄想像動物的「原始形象」或「原始特徵」,假設同一隻想像動物隨著時間推進,逐漸從原型延伸出更多的形象或特徵,波赫士也會按他所閱讀過的作品,一一敘述於篇章之中,例如衆人所知的地獄看門犬原本不只有三顆頭,而是有五十顆頭:
赫西俄德在《神譜》中給了牠五十顆頭;爲了造形藝術的方便,這個數量已經減少了,現在大家都知道地獄看門犬有三顆頭。維吉爾提到牠有三個脖子;奧維德提過牠的三重吠叫;巴特勒將宗教——作爲天堂看門人——頭飾上的三重冠,跟地獄看門犬的三顆頭做比較(《胡迪不拉斯》,IV, 2)。但丁賦予牠人類性格,加劇了牠的地獄特質:充滿污垢的黑鬍子,黑色、濕漉漉的雙爪在雨中撕裂被詛咒者的靈魂。牠啃咬、吠叫、齜牙咧嘴。〔〈地獄看門犬〉p 63〕
像波赫士這樣從根源一路探尋至十八世紀的寫法,不僅僅是突顯了他的博學、他對神話的熱愛,抑或神話給予他的養分,更是充分說明了他的學識具備比較文學(Comparative Literature)的學術涵養,〈地獄看門犬〉所呈現的內容無疑是比較文學的研究方法之一——原型理論(Prototype theory)。按波赫士的考察,由於藝術家爲了將地獄看門犬這抽象/想像體實踐成具體可見的造形藝術,地獄看門犬從原本的五十顆頭簡化至三顆頭,爾後影響了衆人對地獄看門犬的既定形象及想像,皆以「三」而非「五十」的單位來描繪牠,並且藉此證明牠的存在。直到經過但丁的再想像,地獄看門犬的形象、特徵更進一步得到擴展,其形象不僅有了更加具體的描繪,也具備了人類性格,從而顯現了牠的神性(Deity),十八世紀英國作家撒迦利 • 格列就在這神性的基礎上加入蘊含哲理的詮釋:「這隻三頭犬代表過去、現在和未來,正如人們所說的,牠吞噬一切。牠被海克力士擊敗,證明英雄的行動戰勝了時間,並存在後世的記憶中。」〔〈地獄看門犬〉p 63〕
如果有仔細品讀《想像的動物》,其實不難發現像地獄看門犬這樣的演化過程是波赫士樂意所見的,因爲牠被賦予了神性,也被賦予了「一種人類的不安全感。」〔〈西方龍〉p 87〕然而,也有一些想像動物的演化是波赫士感到擔憂的,其中,他認爲西方龍是最爲著名也是最不幸的,他用評論式的編寫模式如是寫道:
人們曾經相信龍的存在。十六世紀中葉,康拉德 • 格斯納將龍記錄在《動物史》中,這是一部科學性質的作品。
時間已經明顯削弱了龍的威望。我們相信獅子是真實的也是象徵;我們相信米諾陶洛斯是象徵,而非真實;在奇幻動物中,龍可能是最著名的,但也是最不幸的。在我們看來,牠似乎很幼稚,往往以幼稚的方式污染牠出現的故事。儘管如此,不應忘記,這是一種現代偏見,可能由於童話故事中的龍過多所造成的。〔〈西方龍〉pp 87-88〕
從上述的內容中,我們可以發現西方龍的存在/威望之所以會被削弱,其理由有二:第一,牠被納入科學範疇作討論,成爲可被科學驗證其真實性的動物,故被收錄至《動物史》(Historia animalium, 1551-1558);第二,大部分的童話故事裡都有龍的角色,以致稚氣的形象、特徵多於威嚴的形象、特徵,甚至淹蓋了它。我們在這兩點理由的基礎上來推測,波赫士所認爲的想像動物必須是科學無法驗證的,只能通過「想像」來證明牠們的存在,「想像」是牠們惟一的「識別證」(ID),也是人類惟一能夠貼近牠們的方法,而且牠們不能過於貼近人類,必須與人類的生活周遭拉開距離;西方龍因爲在童話故事裡顯得稚氣,所以變得容易讓人們貼近,又或者因爲牠們通過大量的童話故事頻頻出現於人類的生活,失去了該有的距離感,也失去了波赫士在第二版的序言中所談及的想像意義:「我們不知道龍的意義,就像我們不知道宇宙的意義一樣,但是牠的形象中,有一些與人們的想像相符合的東西,因此龍出現在不同的緯度和時代。」〔〈新版序〉p 13〕
因此,比起用科學各方各面的方法去證明想像動物是否真實存在,我們何不像「一個孩子第一次被帶到動物園」般化身爲「一個探險家」,擁抱自己的好奇心和童心,在波赫士重構的奇幻動物園(閱讀札記)裡自由穿梭,「享受那種或許使他感到震驚或恐懼的奇觀。」〔〈第一版序〉p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