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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15日星期六

言叔夏《沒有的生活》:因無而有,既有亦無

言叔夏:《沒有的生活》(臺北:九歌,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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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叔夏《沒有的生活》:
因無而有,既有亦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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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白馬走過天亮》(2013)到《沒有的生活》(2018)的這五年間,甚或更早的以前,在言叔夏升至大學離家以後,與家人拉開距離,從南部小鎮到東部鄉間,再到城市盆地的人事流轉,亦從大學生到研究生,再從研究生轉換爲C城的大學教師,似剪接師般從極細的生活細枝中擷取一節節相似的物件抑或畫面拼湊成一塊有縫補過痕跡的夢,以敘事者的姿態遊走於文字和行距之間。

        敘事者雖然還是老樣子,以最少、清晰又帶些含糊曖昧的味道凝練自己的生活與方式,但還是能聽見活生生的她牽著白駒從《白馬走過天亮》的恍惚走了出來,緩緩地在一條稍稍明朗(且自帶陰翳的氛圍)的路徑繼續散步繼續前進,過著「沒有的生活」。許是敘事者已經數年與家與母親拉開了距離,所以對母親赤裸裸的憎恨亦逐日淡化,反之具某種拉開距離後的張力與其魅力,多了些她和母親之間的互動和幽默:

「別吃那邊的野菜。野外的東西都有毒。」
「還有,別在貓面前換衣服。」
「爲什麼?」
「那還用說,當然是因爲人類無法知道貓到底看到了什麼啊。」〈野菇之秋〉pp 56-57〕

這樣一小段精緻的對話,看似沒什麼的,也可能對一些人來說不知其所以然,但我讀到的幽默,除了和韓麗珠一樣不小心噗笑而出,亦稍微與我生命經驗的影子重疊並產生聯繫,宛若聖地亞哥海邊的大人常對馬洛林說的臺詞:你們小孩子還不懂事。簡潔而有力。迄今仍陪伴我成長,在耳裡邊年復一年滋長厚繭。而我,繼續摀住雙耳假裝不懂事,繼續對老媽子、阿嬤或長輩追問禁忌背後的神祕。不果。歲月縱使能改變他們的臉孔和生活方式,可仍無法動搖他們那一輩的信念和堅持;他們還是老樣子,守口如瓶的,以「禁忌不可以問」築建了一道阻隔我和禁忌之間的距離,成爲不可解的隱喻。

        類似這樣的阻隔,敘事者似乎也身同感受。

        這時候的敘事者還沒戒掉晝伏夜出的癮,經常受到一日的限制,經常錯開了郵局辦理掛號的工作時間,也錯過了還書的時間,只好趁夜醒之際將一本本藉來且逾期的書投餵給還書箱吃。對敘事者而言,這樣顛倒的生活是由大量的「沒有」所累積而成的,並促使她漫長的日子裡放置自己成一個空罐子裝更多的「沒有」,就如「什麼東西都裝得進來,卻什麼東西也都沒有裝盛。」〔〈沒有的生活〉p 73〕

        這種因無而有,既有亦無的敘述,與韓麗珠所提的「之間」相近且頗爲精確:

讀著言叔夏的文字,總是無法把那些文字歸到任何類別,因爲任何類別也不盡準確,或許,她的文字屬於許多的「之間」,例如公共與私密「之間」、小說和散文「之間」、小說和詩「之間」、黑夜和白晝「之間」、幽暗和清晰「之間」、文字和電影「之間」、能說和說不出「之間」······對我來說,無數的「之間」編織成了她的文字之魅。〔〈「之間」的風景——讀言叔夏《沒有的生活》〉p 9〕

「之間」和「之間」宛若齒輪般咬合彼此的契合,嘎啦嘎啦逐日不朽地轉動時間的進程,讓人看見敘事者更多未能在《白馬走過天亮》談及當時的未來和現在的過去。

        敘事者像是個未能真正在一座城市落座的流浪者,以「某城」、「C城」陌生的稱呼自己曾去過或現在仍來往的城市,尤其「C城」是敘事者描述的新角色。「C城」在我有限的記性裡,似乎不曾出現於《白馬走過天亮》。這可能代表著在那五年間甚或更早的以前,「C城」逐漸融入她的生活裡,但還未真正產生生命的聯繫。例如〈C城的紅花〉中的敘事者以外來者或旁觀者的身份觀察C城的老人們,亦對老人們和「秋紅谷」展開「無妄的幻想」,以至聯想起童年裡那被父親虐待卻遭噤聲的表弟,但這一切的一切都與敘事者無關,不管是她自己抑或表弟,兩者(不能說是彼此)都是一種過客的關係。

        因無而有,既有亦無。

        幾近冷意的文字彷彿長滿千萬隻眼睛在C城的各角落。如是陌生化的敘述,敘事者對父親的描述何嘗不是如此?「父親」的原型從《白馬走過天亮》到《沒有的生活》,一直以來都是處於一種「現身」和「消失」之間的狀態,〈刺點〉中的父親亦然。在〈刺點〉中,敘事者回溯童年時和父親參加了他公司的登山活動。在天黑下來以後,山路越來越難行的緣故,年幼的敘事者「緊抓著在我前方的父親的衣角,叫了一聲:『爸爸!』」而這一個「爸爸」以「從前方伸過來緊緊握住了我」〔〈刺點〉p 174〕回應了敘事者的不安。至此,不管是誰,至少我爲此因無而有的溫馨畫面莞爾而笑。

        可是,由漆黑的山路轉至登山小屋的明亮時,光形同某種隱喻也是轉捩點,父親的臉孔由此憑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陌生的臉孔;原來一路牽著敘事者的人並非真正的父親,而是一個她不熟悉的陌生人。讀到這兒,不僅讓人倒抽了一口氣,也讓人從正面的狀態跌入負面之谷底。至於敘事者真正的父親,他「早已在隊伍的前方,回到小屋裡休息了。」〔〈刺點〉p 174〕

        這種因無而有,既有亦無的生命經驗其實不只是屬於敘事者寶貴的生命經驗,對我們而言何嘗不是?我們的生活其實也是「沒有的生活」,從沒有的狀態到獲得的狀態,但世上所有的物質或物理都是有生有滅的,包括人的肉體/命壽抑或存在。物質/物理以外的抽象層面,即我們的精神/生命卻是無生物滅的,一直都在,只不過取決於自己是否能掌握得住這份生命的重量,以及精神層裡外的自己。或許敘事者就是透過書寫,將精神的容器溢出且多餘的份量收納於方塊字浩瀚的格子裡一樣,那幾乎能承載人之所限的一切的一切。


2019.05.29  初稿

刊登於:
1. 李金發:〈因無而有,既有亦無  讀言叔夏《沒有的生活》〉《元智電子報》第898期(2020年03月05日)。

2019年6月14日星期五

言叔夏《白馬走過天亮》:恍惚 • 讀恍惚

言叔夏:《白馬走過天亮》(臺北:九歌,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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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叔夏《白馬走過天亮》:
恍惚 • 讀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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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梅雨季的尾巴拉長了好一大段。不管是今天還是前幾個星期,有好幾天的雨特別大,雷霆偶爾也會震怒。

        雨水與雨水之間的距離靠得非常近,白茫茫地靠在一起,就這樣輕易淹沒了眼前的世界。《白馬走過天亮》的文字給人的感覺亦是如此。每當我睜開了雙眼,以爲自己已經讀完了一個段落或一篇章,然而實事並非如此,頭額低下,尋找到自己睡下的行間,才恍然發現原來我讀的一切都是從夢的空間所帶來的錯覺。我彷彿在睡夢之中如是寫道:

        在五月梅雨季的下午,我在雨中,讀見了言叔夏的雨季。

        言叔夏筆下(還是說成鍵盤比較準確?)的文字細膩得來具濃稠的詩意,進而產生了留白的化學作用,以致許多精緻的物件抑或畫面是模糊一片的,誠如P君說的:『爲何你故事裡的人,總有一個詩意(且幾近不存在)的父親?』〈父親〉p 207〕敘事者(姑且在這把言叔夏當作敘事者)的父親總是在這邊出現,隨即下一秒便原地消失,不知不覺的,在敘事者無法預料的情況下成了『一顆蘋果從心上移走,胸口的世界卻莫名地整個空掉了』〔〈無理之數〉p148〕的凹洞。或許因爲父親這樣突然地消失又突然地出現在敘事者的生命經驗裡,所以她才提供又少又零散的線索以片段式處理父親剪影般的淡入與淡出,並且透過這樣的書寫模式繼續『去尋找那沙畫般佚散的父親的臉孔。』〔〈父親〉p 209〕

        除了敘事者,其實父親的消失也極大影響了她的母親,以致母親對她和妹妹產生更深的影響,胸口凹陷的洞口亦逐日持續下陷得更深。丈夫消失的緣故,敘事者的母親曾帶著年幼的她到港町『望海』,促使她在寫作的時候,女人與海成了直線般的聯繫。爲此,A曾問過敘事者:『爲什麼你的每篇小說裡,女人總是去了海邊?』〔〈魚怪之町〉p 55〕雖然敘事者漫不經心(窗外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回答了A的疑惑,但她母親其實在她的生命經驗裡佔了很重要的位置。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敘事者直白道出對母親的憎恨,而且表達的文字一點也不含蓄:

房間裡空無一人,因爲不開燈的緣故,有時連自己的輪廓也把握不住。我承認那種時刻裡的我有點憎恨母親,關於我將終生居住在一個空無一人的房間,以及伴隨著這種預感而來的宿命。閣樓上的瘋女人。有一家電視機與錄放影機的房間,······這個房間本身,就是我的命運。我感到如此地幸福,同時又感到莫名的不幸,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並不是不幸讓我憎恨起母親;而是那幾乎占據了這整個巢穴房間的幸福,讓我對母親懷抱起憎恨。〔〈閣樓上的瘋女人〉p 65〕
許是這種憎恨的情感促使敘事者有了離開家的意欲,等她升至大學以後,選擇了離開家,和家、和母親拉開了距離,從南部小鎮到東部鄉間,再到城市盆地的人事流轉,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對敘事者而言,不管是房間的黑,以至更遼闊的夜空,『就像光圈般地從頭兜籠包圍了我』,黑色是能讓她心安的保護色,然後她與過去的一切『便漸漸地在黑暗中清晰了起來。』〔〈白馬走過天亮〉p 89〕

        然而在敘事者離家以後,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如她所願抑或順利的。就拿她獨居的這件事情來說好了。敘事者在〈袋蟲〉中所描述的生活雖然具淡淺的孤寂,但實際上她並沒有爲此感到孤單,反之自由地生活著,甚或與房間產生幻覺般的雙向對話。『不過,那個夜晚,卻出現了以外的訪客。』〔〈袋蟲〉p 31〕衣蛾宛如導彈從天空失速降落,入侵了敘事者私密的空間,甚至羨慕起衣蛾有一個能隨身移動的家,因爲這是敘事者意欲卻沒辦法實現的願望,也是友人對她迷戀著房間的這事兒而感到不解之所在。

        類似這樣的『不解』,敘事者在升至研究所後,對『辯術』和自己的選擇陷入掙扎。而作爲準研究生的我對此身同感受,現身仍處於辯術的泥沼之中:

終究還是把那些質疑與被質疑的寫完。無法不寫完。因爲無法完全割捨痛與不痛。······所有的辯術都被阻擋在門外,所有的敲打都終將微弱。鍵盤和鍵盤彼此咬囓的聲響,窸窣地交談。痛楚像海潮來了很快就退掉,沙灘上面什麼卦象也沒有。只有沉默。沉默。以及沉默。沉默最深最深的內裡。砰砰砰。土製炸彈在凌晨三點爆發。像一朵太激烈的曇花。開了。很快就謝。〔〈辯術之城〉p 127-128〕
不過我和敘事者不同的是,我在課堂的辯術縱使屢戰屢敗,卻並非是個沉默的人,而沉默的敘事者則以這樣的『沉默』爲文章的針和線,將戀情、研究所課堂上的討論、與教授的對話等內容縫補成一塊對話區域,並且在對話區域鋪展了一條逃跑的路徑,就像她去探望了在療養院呆了很久很久的親戚一樣······

        然而,就在我快要寫完這篇讀後感的時候,窗外的梅雨突然響起雷光的巨響,嚇醒了我恍惚的神。思路亦頃刻啪嗒一聲短路以後,看回電腦熒幕黯淡溢出的光和文字的淺淡,我才恍然發現原來自己現在所寫的這一切只不過是一項粗淺的重構工程,只不過是將《白馬走過天亮》的表層意義搗碎後再重構成自己的文字和理解。這完全不是因爲我讀出了什麼樣的味道。我仍無法讀懂他人凝練於散文的生命,尤其《白馬走過天亮》以最少的內容和線索成了自己一套的「說話方式」,既清晰又帶些含糊曖昧的線索讓讀的人陷入反覆旋轉的思辨之中。

        一直以來,我對散文的感悟很淺淡,很少有喜歡的散文作家,更少有能讓我讀得深的散文作品。如果以五四爲新文學分類的三大文體,新詩、小說和散文在我閱讀經驗裡重置位子的順序,小說第一好懂,老二是新詩,散文則是老幺。迄今,散文仍給我這樣的感覺:這是作家的生命故事,能產生共鳴的剛好是與你重疊了生命經驗的影子。這樣的感覺讓我想起了S老師曾說過,散文是人在中年以後最好的讀物和陪伴。可見我的生命經驗還嫩著而且青澀,與散文產生深刻的聯繫還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年復一年的堆疊起許多過去拉近散文與我的距離。

        許是刻板印象已經根深柢固於心的緣故,所以每當閱讀散文之際,我的意識經常在和散文的文字拉扯,拉著扯著就累了,視線隨之漸漸如漣漪般淡化暈開來,眼簾闔上,自覺地睡了過去,等醒來以後才繼續讀,然後再睡下,無限循環直到某一天,我斷斷續續讀完了散文的那一天爲止。

        不管我讀了多少遍(從2014年到現今約莫有三四遍吧),《白馬走過天亮》空白出來的格子仍是我無法替敘事者填補的情感,只能像是敘事者手上套著的玩偶腹語般發出類似敘事者的聲音與其話語。


2019.05.28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