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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11日星期六

利格拉樂 • 阿𡠄《祖靈遺忘的孩子》:巨人流淌在生命的河床上

利格拉樂 • 阿𡠄:《祖靈遺忘的孩子》(臺北:前衛,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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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格拉樂 • 阿𡠄《祖靈遺忘的孩子》:
巨人流淌在生命的河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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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1996年到1998年,從散文《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到報導文學《穆莉淡Mulidan:部落手札》,在3年期間的創作分量,一年一書可謂相當客觀。直到2003年,時隔5年,利格拉樂 • 阿𡠄出版了她首本繪本《故事的地圖》,再隔了12年之久,2015年才總算出版了另一本散文《祖靈遺忘的孩子》。縱使她的作品仍然可散見於各報刊抑或雜誌上,但她的創作量從出版的時間幅度而言,已有迅速下降的跡象,這對作家而言,她在臺灣文學史上的地位逐漸受到動搖,尤其在年輕一輩的原住民女性作家崛起以後,被動搖更成了無法否認的事實。對於出版量的減少,阿𡠄曾在《祖靈遺忘的孩子》的自序坦言:「雖然沒有出版,書寫卻從沒停過」,正面面對了自己不再多產出版的事實。

        另外,阿𡠄在《祖靈遺忘的孩子》的自序也說道,她有主題性選篇的傾向,有意識從二十一世紀以前出版的《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紅嘴巴的VuVu》和《穆莉淡Mulidan:部落手札》裡,選出以母親爲主題的書寫並重新整理成《祖靈遺忘的孩子》第一輯,無形安排成了一種「Herstory」的書寫模式。

        再到第二輯,則有了轉向及進展,從「Herstory」逐漸邁向「Mystory」的經驗書寫,不再像前文提及的著作,大部分內容以一種歷史宏觀的格局,書寫受官方體制操控和管理的原住民或原住民女性。除了筆調淪落至學術語言的〈女性與殖民〉,其他13篇則較傾向於、收縮於阿𡠄由自身、個人的生命經驗及感受,譬如〈夢〉寫她作爲母親的感受,以及兒子所做的噩夢與其內容,促使她如是心疼且無助。當然,也不能否認阿𡠄在第一輯中的散文,具些若隱若現地隱藏在散文背後的阿𡠄,以及屬於她最個人的身影。仔細一讀,從中精萃取出獨有她一人的影子,「Herstory」底下的阿𡠄有意識亦無意識塑造出活居於她心中的巨人們,且緊扣在她的生命歷程裡,縱使有些巨人在現實生活中早已離世。

        穆莉淡,即是阿𡠄的母親,也是讓阿𡠄在雙重身份——外省二代和排灣族——的夾持之下,選擇投入母族懷抱裡的巨人。在阿𡠄的筆下,她和母親在眷村生活的經驗充滿歧視的陰影。早年,阿𡠄受邱貴芬訪談時,誠言在十八歲以前,總是錯亂於雙重身份,直到父親離世,她才逐漸走向單一的身份認同,即對排灣族的文化認同,而那引領之人,母親便是其中之一,也是在她結識前夫瓦歷斯 • 諾幹以前,母親的身份及受歧視等經驗所產生的「問號在(阿𡠄)心中擴大」,所以「她開始找尋母親臉上那種(不快樂而陌生的)笑容發生的原因」,並從而啓蒙了她對原住民以至原住民女性的意識。

        在母親之後,阿𡠄眼幕裡還有另一個她總是沒法移開視線的巨人,即是她的vuvu(外婆),在她的生命裡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Vuvu並非女性主義底下所定義的「解放自身」後的女性,由於長年生活於母系社會中的緣故,vuvu那由生命經驗凝鍊而成的倔強、自由奔放等各種充滿「自我」的面貌,在阿𡠄筆下總是活出了vuvu自己的人生與生命的豐饒,縱使祖靈在vuvu晚年時期沒收了她的記憶,縱使vuvu「像是河床中失去水分滋潤的蘆葦枯枝」,甚至在大約2017年或更早以前,回到了大武山祖靈的懷抱(阿𡠄於2019年12月中旬蒞臨元智大學講座時如是說道),vuvu在阿𡠄心中的重量,如同地心與萬象的重力般相互吸附在一塊,難以抹去。

        最後,離世的巨人還有那麼一位,不曾出現在阿𡠄的「Herstory」,甚或「Mystory」之中,總是出席沒半回在散文裡的父親,亦是阿𡠄生命中的巨人。請容許我假藉並轉化言叔夏在〈無理之數〉對父親的譬喻:

我學習到將一顆蘋果從桌上拿開,桌子並不會產生剪影般的凹洞。我對那樣的蘋果感到非常羨慕。因爲我試著將離家出走的父親作爲一顆蘋果從心上移走,胸口的世界卻莫名的整個空掉了。只剩下父親剪影般的輪廓。從前我以爲那僅是蘋果倒映在心上的陰影,後來某日伸了手進去掏才知道那其實是一個洞。洞裡有風,呼呼地通過。發出嗚嗚的聲音。

阿𡠄的書寫經驗中,「寫了母親,也開始寫了父親,交錯書寫著他們,也在爬梳著自己的生命歷程,年級不同,視角也不同,我開始挖掘父母比較內心深沉的部分」,這就如同Michele L. Crossley說的,阿𡠄透過書寫將自己的過去經驗連貫至寫作的當下,「以說故事者所使用的方式來超越時間」,並且「將前進—後退的敘事行動連結在一起」,從而回頭發現自己多年以來,原來無意間把自己綑綁且壓抑於單一的身份認同之中。

        實際上,阿𡠄可以同時擁抱兩種身份,既是排灣族人,也可以是外省二代,無須否認自己是外省二代的事實。2019年12月中旬,在一場元智大學以原住民爲題的講座上,阿𡠄曾坦言她之所以能通過漢語寫作並成爲作家,事莫功於從小即提供她漢語文學養分的父親,因此近些年來,她正以父親作爲書寫對象,試圖向仍活居於她心中的父親和解。

        即便這只是一種可能性,阿𡠄與父親和解的書寫成果,將不僅會讓她的生命有所突破,也將爲她在臺灣文學史上翻開新的生命歷程。


2020.01.11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