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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6月3日星期五

賽胡先 • 阿拉塔斯《懶惰土著的迷思》:被錯置的民族性

(馬來西亞)賽胡先 • 阿拉塔斯,陳耀宗譯:《懶惰土著的迷思:16至20世紀馬來人、菲律賓人和爪哇人的形象及其於殖民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中的功能》(新竹:國立陽明交通大學,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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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胡先 • 阿拉塔斯《懶惰土著的迷思》:
被錯置的民族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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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很慵懶,懶惰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天性。」

        「只要一天三餐的錢有著落了,他們就會把工作停擺在那,什麼都不做。」

        「都是政府慣著他們,他們才會越變越懶惰。」

        從小到大,從親朋戚友以至父母偶然在餐室碰見會小聊一會兒卻不怎麼熟悉的大人,他們嘴邊無不往馬來人的民族性貼上「懶惰」的標籤。這或多或少可以說,是因爲馬來西亞華人深進骨子裡的受害者情結在作祟,所以才會用帶有歷史傷痕的情緒說出具針對性的話語。不過,在我過往就讀馬來中學的經驗裡,同爲馬來人的中學老師大部分也是這樣說的,甚至以華人學生作爲比較對象,批評懶惰(malas)的馬來學生應當以勤勞(rajin)的華人學生作爲學習的榜樣。即便是以馬來民族利益爲優先考量的巫統(United Malays National Organization, UMNO)曾經(甚至到了現在)同樣將「懶惰」的標籤緊貼於馬來人的民族性,以《精神革命》(Revolusi Mental, 1971)來說,他們假藉「懶惰」來「合理化改善馬來人總體經濟狀況的具體計畫」〔第十章 p 247〕,「落實憲法一五三條有關馬來人地位的精神,而在日常生活中,最能將這種精神付諸實踐的就是無所不在的固打制」〔〈導讀:《懶惰土著的迷思》的當代意義〉p 35〕。說馬來人的「懶惰」形象已經根深蒂固於馬來西亞人民的心底也不爲過。

        對此,賽胡先 • 阿拉塔斯(Syed Hussein Alatas, 1928-2007)認爲「懶惰」並非馬來人原本該有的民族性,更不具科學根據的驗證,而是經由殖民者塑造而成的民族形象,並且影響著馬來西亞人民(包括馬來人)對馬來民族的形象認知,甚至嚴重影響了國家的民族融合,以及馬來人的就業情況:

對馬來西亞而言,這不僅僅是一則歷史研究習題:殖民時期的馬來人形象迫切需要被糾正,因爲這個形象依然在部分有影響力的非馬來人當中發揮著巨大的作用,也影響了部分馬來知識分子。此形象只要繼續存在,就會損害民族融合的努力。這個形象也導致馬來人在就業上遭到一定程度的歧視:一些雇主避免聘用馬來人,因爲他們認爲馬來人懶惰。許多人也認爲,馬來人天生不具備經商能力。這一切觀念都是源自於殖民時期的馬來人形象。〔〈導論〉p 65〕

阿拉塔斯在這裡說的殖民時期,即指馬來亞從十六世紀初至二十世紀初——從葡屬馬六甲開始,至荷屬馬六甲、英屬馬來亞的時期——被外來者殖民時的政治現實,馬來人的「懶惰」形象就在這樣一個脈絡中誕生,並非我們(包括馬來人)所認爲的那樣是與生俱來的民族性;我們之所以會如此認爲,不外乎受到殖民主義的影響,以去脈絡化的眼光來定義馬來人其一民族性爲「懶惰」。

        通過阿拉塔斯的歷史社會學眼光,以及他在《懶惰土著的迷思》所展開的歷史考察(追溯根源、脈絡化)與論述,我們能夠綜觀發現不管是葡萄牙、荷蘭及英國殖民政府,不管是萊佛士、瑞天咸和克利福,抑或他所謂的「業餘從事學術研究的行政官員」、「業餘殖民學者」無不以消極、負面的形容或詞彙來界定馬來人的勞動力,例如收了錢卻不見人來上工、對工作缺乏熱忱、不具備經商的能力等,阿拉塔斯認爲這些界定不僅是「(1)錯誤地以偏概全;(2)對事件的詮釋脫離其有意義的脈絡;(3)缺乏同理心;(4)源於狂熱、自負和傲慢的偏見;(5)無意識地受到特定類別的西方殖民資本主義思想的支配。」〔第八章 p 193〕就拿馬來人不具備經商的能力來說,我們能從〈第十二章:土著商人階級的消失〉發現,假設十六世紀初以後,葡萄牙及荷蘭殖民政府沒有接續阻斷或壓制馬來亞本土的馬來高階商人行商,馬來人的經商能力就不會漸進式的消失,說不定,我們還能夠在二十一世紀的現實生活裡見到衆多的馬來高階商人從企業文化中脫穎而出。然而,這樣的輝煌事蹟已經成了無法再挽回的過去現實,處於「現在」的我們只能通過歷史痕跡回味並想像過去。

        失去了這段輝煌的過去,無意識受到「特定類別的西方殖民資本主義思想」支配而去脈絡化的巫統,抑或曾任第四任、第七任首相的馬哈迪 • 穆罕默德(Mahathir bin Mohamad, 1925- )在類比馬來人和華人的經濟情況與條件時,通常都以「華人比馬來人更懂得把握機會,因此不擅長經商的馬來人無法與華人平等競爭,這促使了政府必須出手幫助馬來人」〈華人更懂得把握機會  馬哈迪:政府必須出手幫助馬來人〉《東方日報》2022/01/05的論調來合理化他們將要實施的經濟政策。對此,阿拉塔斯就在書中的〈第十章:「精神革命」與馬來人的懶惰〉、〈第十一章:馬來民族性的扭曲〉批評了他們作爲菁英/知識分子的不是,更進一步證明了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如何「灌輸了文化、價值觀、倫理觀、處事態度和推論模式」〔〈結論〉p 319〕以致他們錯誤理解歷史,錯置馬來人的民族性,形同刻板印象。

        迄今,我們的思維模式依舊被這錯置的「懶惰」形象深受影響著,深受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支配著。


2022.05.17  初稿

** 2022年 榮獲「元智大學1102主題讀書會」中文組特優獎,以「大富翁」團名 **

豪爾赫 • 路易斯 • 波赫士《想像的動物》:波赫士的學識分量與想像的意義

(阿根廷)豪爾赫 • 路易斯 • 波赫士,葉淑吟譯:《想像的動物》(臺北:麥田,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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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爾赫 • 路易斯 • 波赫士《想像的動物》:
波赫士的學識分量與想像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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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清朝時期的學術界裡,流行著一種學術文類,即所謂的「閱讀札記」。比起正式且嚴謹的學術寫作,閱讀札記的書寫模式與其規範要求相對寬鬆,允許寫作者帶有濃厚的個人色彩,有感而發於字裡行間。如果想要瞭解一名清代學者的學術取向,抑或要瞭解他人的治學方法、思想養成的途徑,往閱讀札記裡所記載的字句探索,或許是個不錯的取經之道。這一點放在文學家亦然,同樣適用,文學家的閱讀札記可視爲另一扉窺探他們文學世界的門道。

        豪爾赫 • 路易斯 • 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想像的動物》(El libro de los seres imaginarios, 1966) 歸類於「雜集」(silva de varia lección),但我們不妨將它視爲閱讀札記,因爲裡頭的編寫形式具有強烈的閱讀札記之特色。不過,礙於篇幅有限的關係,我們無法在這裡僅用數千個文字來窺探波赫士龐大的文學觀(自認爲能夠處理得來的人實在過於自大),所以我們在這裡只是透過《想像的動物》的編寫形式,來探尋此書背後所承載的學識分量,與其想像的意義。其中,摘錄式的編寫形式是最爲明顯可見的,例如〈卡夫卡幻想的動物〉、〈C • S • 路易斯想像的動物〉、〈愛倫坡幻想的動物〉等大部分以作家之名爲題的篇章,波赫士皆直接從原著摘錄原文至書中,以那想像動物最原始的形象又或特徵呈現。「原始形象」和「原始特徵」可以說是《想像的動物》最基本的想像根據,即便是提綱式的編寫形式都沒離開這兩大要素,例如〈中國動物群〉:

麒麟,虎頭,人臉,四蹄,四肢修長,齒間有條蛇。

赤水以西有獸名叫䟣踢,兩邊各有一個頭。

讙頭國,居民有人頭、蝙蝠翅、鳥喙。只吃生魚。

······

帝江,棲息於天山的神鳥。赤褐色,六隻腳和四隻翅膀。但是沒有臉也沒有眼睛。〔〈中國動物群〉pp 98-99〕

〈美國動物群〉同樣是以提綱式編寫而成:

隱藏怪(Hidebehind)總是躲在什麼東西的後面。不管人再怎麼轉身,牠總是在他身後,這就是爲什麼沒有人看過牠,即使牠殺死並吃掉許多伐木工人。

無毛鳥(Roperite),一種體型如小馬的動物,牠有一個類似繩索的喙,能用來套住跑得最快的兔子。

水壺怪(Teakettler),因其發出的噪音而得名,類似於有水沸騰的茶壺;牠從嘴裡吐出煙霧,倒退著走路,很少被人看到。

······

可別忘記谷弗斯鳥(Goofus Bird),這種鳥顛倒築巢,倒退飛行,因爲牠不在乎飛往哪裡,而是在乎牠在哪裡。〔〈美國動物群〉p 100〕

除了上述提到的「隱藏怪」、「谷弗斯鳥」是僅具「原始特徵」的想像動物之外,其他的想像動物有些不僅具「原始特徵」,也有具體可見的符號提供讀者想像其「原始形象」,譬如我們能夠想像住在「讙頭國」的居民其「原始形象」是人頭鳥喙,以及蝙蝠翅之軀,以生魚爲食則是「原始特徵」;又或「水壺怪」長得類似「有水沸騰的茶壺」,牠的嘴裡無不一直吐出煙霧,其「原始特徵」則是「倒退著走路」且吵得像火車的汽笛般。至於「隱藏怪」和「谷弗斯鳥」,形容得頗爲抽象,我們只知道前者是某種怪獸,後者是某種飛禽,但我們無從得知牠們長什麼樣子,我們只能依循波赫士提供的「原始特徵」,想像「隱藏怪總是躲在什麼東西的後面」或人的身後,且以人爲糧食,「谷弗斯鳥」則是隻會「倒退飛行」、「顛倒築巢」的飛禽,截然與「讙頭國」的居民和「水壺怪」不同。

        有趣的是,波赫士不會止於記錄想像動物的「原始形象」或「原始特徵」,假設同一隻想像動物隨著時間推進,逐漸從原型延伸出更多的形象或特徵,波赫士也會按他所閱讀過的作品,一一敘述於篇章之中,例如衆人所知的地獄看門犬原本不只有三顆頭,而是有五十顆頭:

赫西俄德在《神譜》中給了牠五十顆頭;爲了造形藝術的方便,這個數量已經減少了,現在大家都知道地獄看門犬有三顆頭。維吉爾提到牠有三個脖子;奧維德提過牠的三重吠叫;巴特勒將宗教——作爲天堂看門人——頭飾上的三重冠,跟地獄看門犬的三顆頭做比較(《胡迪不拉斯》,IV, 2)。但丁賦予牠人類性格,加劇了牠的地獄特質:充滿污垢的黑鬍子,黑色、濕漉漉的雙爪在雨中撕裂被詛咒者的靈魂。牠啃咬、吠叫、齜牙咧嘴。〔〈地獄看門犬〉p 63〕

像波赫士這樣從根源一路探尋至十八世紀的寫法,不僅僅是突顯了他的博學、他對神話的熱愛,抑或神話給予他的養分,更是充分說明了他的學識具備比較文學(Comparative Literature)的學術涵養,〈地獄看門犬〉所呈現的內容無疑是比較文學的研究方法之一——原型理論(Prototype theory)。按波赫士的考察,由於藝術家爲了將地獄看門犬這抽象/想像體實踐成具體可見的造形藝術,地獄看門犬從原本的五十顆頭簡化至三顆頭,爾後影響了衆人對地獄看門犬的既定形象及想像,皆以「三」而非「五十」的單位來描繪牠,並且藉此證明牠的存在。直到經過但丁的再想像,地獄看門犬的形象、特徵更進一步得到擴展,其形象不僅有了更加具體的描繪,也具備了人類性格,從而顯現了牠的神性(Deity),十八世紀英國作家撒迦利 • 格列就在這神性的基礎上加入蘊含哲理的詮釋:「這隻三頭犬代表過去、現在和未來,正如人們所說的,牠吞噬一切。牠被海克力士擊敗,證明英雄的行動戰勝了時間,並存在後世的記憶中。」〔〈地獄看門犬〉p 63〕

        如果有仔細品讀《想像的動物》,其實不難發現像地獄看門犬這樣的演化過程是波赫士樂意所見的,因爲牠被賦予了神性,也被賦予了「一種人類的不安全感。」〔〈西方龍〉p 87〕然而,也有一些想像動物的演化是波赫士感到擔憂的,其中,他認爲西方龍是最爲著名也是最不幸的,他用評論式的編寫模式如是寫道:

人們曾經相信龍的存在。十六世紀中葉,康拉德 • 格斯納將龍記錄在《動物史》中,這是一部科學性質的作品。

時間已經明顯削弱了龍的威望。我們相信獅子是真實的也是象徵;我們相信米諾陶洛斯是象徵,而非真實;在奇幻動物中,龍可能是最著名的,但也是最不幸的。在我們看來,牠似乎很幼稚,往往以幼稚的方式污染牠出現的故事。儘管如此,不應忘記,這是一種現代偏見,可能由於童話故事中的龍過多所造成的。〔〈西方龍〉pp 87-88〕

從上述的內容中,我們可以發現西方龍的存在/威望之所以會被削弱,其理由有二:第一,牠被納入科學範疇作討論,成爲可被科學驗證其真實性的動物,故被收錄至《動物史》(Historia animalium, 1551-1558);第二,大部分的童話故事裡都有龍的角色,以致稚氣的形象、特徵多於威嚴的形象、特徵,甚至淹蓋了它。我們在這兩點理由的基礎上來推測,波赫士所認爲的想像動物必須是科學無法驗證的,只能通過「想像」來證明牠們的存在,「想像」是牠們惟一的「識別證」(ID),也是人類惟一能夠貼近牠們的方法,而且牠們不能過於貼近人類,必須與人類的生活周遭拉開距離;西方龍因爲在童話故事裡顯得稚氣,所以變得容易讓人們貼近,又或者因爲牠們通過大量的童話故事頻頻出現於人類的生活,失去了該有的距離感,也失去了波赫士在第二版的序言中所談及的想像意義:「我們不知道龍的意義,就像我們不知道宇宙的意義一樣,但是牠的形象中,有一些與人們的想像相符合的東西,因此龍出現在不同的緯度和時代。」〔〈新版序〉p 13〕

        因此,比起用科學各方各面的方法去證明想像動物是否真實存在,我們何不像「一個孩子第一次被帶到動物園」般化身爲「一個探險家」,擁抱自己的好奇心和童心,在波赫士重構的奇幻動物園(閱讀札記)裡自由穿梭,「享受那種或許使他感到震驚或恐懼的奇觀。」〔〈第一版序〉p 9〕


2022.05.19  初稿
2022.06.02  修訂

** 2022年 榮獲「元智大學1102主題讀書會」中文組特優獎,以「大富翁」團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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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解:「編按:波赫士於一九五七年首次出版《神奇的動物學手冊》(Mannal de zoologia fantástica),收錄了八十二種想像的動物。一九六六年出版了第二版新版,書名定爲《想像的動物》(El libro de los seres imaginarios),收錄的想像動物增加到一百一十六種。本書譯自西文第二版,並額外收錄了第一版序以饗讀者。」〔〈第一版序〉p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