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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5日星期一

雨城,與傘

(日本)石田祐康:《Rain Town》(京都精華大學動畫學科第二期畢業製作作品,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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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城,與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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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末來了。

        東北風雖然晚到,但並無失約再次光臨雨城,隨之攜來的雨水驅走了數月的霾伏。在我暫居雨城的這兩年,比起巴生天降雨聲,我更期待、更喜悅聽見加影演奏的雨曲,尤其雨水顆顆敲響剛柔般和諧在靜夜迴盪。

        街道在夜裡通常是沉寂的,雨曲在這樣的時刻,更是稀人會撐傘享聽。天為雨城編的十月雨季有兩種主旋律:滴咚響,綿細輕打在傘面;嗒咚響,沉重墜打在傘上。每每旋律各節一弦響,連綿成譜,宛若巴赫迤邐的詠歎,無不悸動我心。

        那個夜裡,紅傘從我手中盛開,奏出一首既寂寞又哀傷的曲子,而我只能隨它哭泣,靜心傾聽它的感情。或許在陌生人的耳裡,我們主僕關係看似要好,但我與它都深知我們彼此間的心永不屬於對方。

        在我跨出大木日食堂的那個夜裡,聞見雨下大。當我正要領回自己的雨傘時,掛置在傘架的小銀傘卻不知所踪。不管我再怎麼翻找傘架,再怎麼煩躁傘失,仍然無法找到一絲返校的希望,只好留止住自己的腳步,同一名老先生倚坐在店外仰望夜空。我倆雖無話可談,但心緒早已牽成一線,相通了解雨城的黑夜有多狡詐,知道它常與烏雲合謀一出讓人受盡折騰的雨襲。

        人們在雨幕裡顯得滑稽。有的撐傘擋雨,另些無傘撐的猶如螞蟻在熱鍋上,匆匆濺起水花,尋覓能夠遮掩風雨的落腳處。大家都垂下了眼簾,低下了頭額,距離明明如此靠近,卻默契選擇無語,與其他人插肩而過。傘下之人似不在乎對方的衣袖在啜泣,無傘之人即使找到了避雨區,亦僅能像我和老先生一樣停留在原地,吐出染白黑夜的體溫,等待及盼望一場難斷的雨天停下。

        無論是我,或比我久居在雨城的人都難以捉摸這裡下的雨。特別是來到十月,既多變又任性,雨量時而暴增,甚或雨落整天,試圖淹沒這座城市的一切,彷如有調皮的雨神每當十月光顧於此地,趴在烏雲上俯視且轟隆大笑雲腳下的螞蟻。

        我無奈倚在椅背上嘆呵,暫居這的兩年裡,除了小銀傘,其實在它之前的小紫傘和大虹傘各陪伴我不滿一年,同樣無留下任何片語,擅自從我身邊離去。也許領走我仨傘的人不知道,他領走並不只是一把傘,而是狠心地割斷了每每我對雨落的思念。不過也罷。這大概表明了我與它們的緣分已盡,該道別的時候總得告別。

        許是見我停留在外好些陣子,日食堂的員工向我走來,遞過一把有些老舊的紅傘。似乎知道我會推拒,便趕在我開口之前說道:「這把傘放在架子上很久了,反正沒人會用它,你就放心地拿去用吧。」她既然都這麼說了,我沒理由與她上演一往一返的推拒戲碼,便接過她的好意。

        紅傘交到我的手上,這就意味著新的緣分交入我手裡,是時候重新列入雨中為紅傘綻放最後的美麗。但我是知道的,我與紅傘之間的緣分將會用盡,而且非常快速的,自它傘身流入我心裡的鐵鏽味在警聲著我,它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從這世界離去,它的壽命已如傘柄般欲墜,在身與柄分離的那一刻便是它生命的終結,璀璨結束它的人生。


2015.11.23  初稿
2022.05.26  修訂

** 2015年12月25日 榮獲「文城路五號街——自由行」散文組特優獎 **

收錄於:
1. 文城四意編:《自由行》(吉隆坡:文城四意,2016)。
2. 陳祖泉主編:《赤子之新》(加影:新紀元大學學院,2017)。

注:此散文的原名為〈雨城與傘〉,以「我是誰」的筆名投稿於比賽。後來,由於本人尋根尋到了更適合做筆名的大枝幹製成筆,所以往後將以「黃金發」持筆執字抒寫散文。


2017年5月9日星期二

李金髮〈棄婦〉的象徵書寫:新社會初期存有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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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髮〈棄婦〉的象徵書寫:
新社會初期存有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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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婦〉原文

長髮披遍我兩眼之前,
遂隔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
與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
越此短牆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後,
如荒野狂風怒號:
戰栗了無數游牧。

靠一根草兒,與上帝之靈往返在空谷裡,
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腦能深印著;
或與山泉長瀉在懸崖,
然後隨紅葉而俱去。

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
夕陽之火不能把時間之煩悶
化成灰燼,從煙突裡飛去,
長染在游鴉之羽,
將同栖止於海嘯之石上,
靜聽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發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側,
永無熱淚,
點滴在草地,
為世界之裝飾。


賞析:

        1925年10月16日,〈棄婦〉刊登於第14期《語絲》雜誌,是李金髮首次以「李淑良」本名的處女作。同年11月,〈棄婦〉收入於《微雨》詩集,出版後更是引起大反響,其中有許多文學青年模仿起他的象徵書寫。〔二. 1, p67〕接下來的〈棄婦〉賞析,本文實驗性以新批評(New Criticism)探討李金髮〈棄婦〉象徵書寫的指涉意。

        在進入分析〈棄婦〉的指涉意前,〈棄婦〉的表面意和隱喻意是不能忽略的分析過程,而且必須並行分析才能看出兩者之間的呼應。全詩可分為四節看:

        第一節,詩人細緻刻劃女子「長髮披遍我兩眼之前」的模樣之由,是因為女子為了「遂隔斷了一切(社會)羞惡之疾視」而披髮,企圖逃避自己本是人類「與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的本質,但「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的繚人依舊不放過女子,「越此短牆之角」並以「荒野狂風」的形態「怒號」、「狂呼在我(女子)清白之耳後」,以外界與心境之染干擾她們,使得她們再次陷入「戰栗了無數游牧」的困境;

        第二節,詩人再進一步描繪女子的無助,只能「靠一根草兒」的一線生機祈求能「與上帝之靈往返」到她們所理想的「空谷裡」去。不過,她們只能在腦海裡哀嘆社會給予的壓力,同時期望這份壓力會如「山泉長瀉在懸崖」和「隨紅葉而俱去」,即隱喻女子期望事件能停滯在一個時空不再動並隨著時間的流動而消跡;

        第三節,詩人以「棄婦」二字從同理的詩境中跳出,為女子棄婦發聲說話。這番話/一節之意與上兩節相呼應,指作為棄婦的女子活於當時社會面對異樣/譴責的眼神裡總是痛苦、悲吟卻止聲於喉的。這不僅使女子「隱憂堆積在動作上」,隨後她們長期受社會的指控/譴責後,造成她們產生「時間之煩悶」,而且這些累積下來的煩惱是無法被「夕陽之火」焚「化成灰燼,從煙突裡飛去」的,導致「長染」的她們仍如「游鴉」棲身或遊走於「海嘯之石上」,無法「靜聽舟子之歌」般過活;

        最後一節,詩人對此、對自己的無能而只能替棄婦嘆「衰老的裙裾發出哀吟」,而棄婦只能徘徊在「丘墓之側」且流淌著「永無熱淚」地「點滴在草地上」。最終,詩人只能將棄婦和自己最悲痛、絕望的一面化「為世界之裝飾」,成為社會的哀戚之音。

        配合時代看,詩人當時所處的時代正是中國從古社會脫換成新社會不久的時候(五四新文化運動前與其後),所以新社會自然繼承了古社會的「遺物」,這份遺物是一種集體團體社會長久以來所累積、產生出來的意識形態,即古社會為女性定下的價值觀:妻從父,若被夫棄,其因不外乎是妻子不檢。

        另加上,在一般對性別基礎的認知,女性與男性最大差異於女性是最富有情感的生物。女性的感情無疑是她們心靈上最強悍的療愈與支柱,卻是最脆弱的防禦。因為經古社會為她們定下的價值,以致被標上不從夫/遭夫棄之的女子在新社會初期遭受譴責,使她們不得不以哀傷的心境面對社會。發現此現象的詩人以詩敘事,言說這群不被大眾尊重或接受的女子/棄婦在當時所面對的情況,再以各種流動的意境象徵棄婦於當時的心境。

        而這些由詩人細緻敘述的情況和象徵的心境主要蘊含了二種指涉意:

        一、詩人在敘述詩的過程中,以多方面的思考和以同理棄婦的方式循循善誘讀者,冉冉將他者轉換成當事人(棄婦)帶入詩境裡,讓讀者真切感受詩中的棄婦之所以「長髮披遍我兩眼之前」遮掩自己的視線,不外乎正試圖避開並「遂隔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因為社會的譴責如「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越發「如荒野狂風怒號」,這不僅嚴重干擾了棄婦的「清白之耳」,而且棄婦只能像戰栗的游牧「靠一根草儿」向純潔的「上帝之靈」盼望「往返在空谷裡」。詩人從第一節鋪排至第二節的目的主要是將詩意、情意累積於棄婦「或與山泉長瀉在懸崖,然後隨紅葉而俱去」的心境,牽引讀者人們同理棄婦如何遭到社會既不合理又刻板的譴責,從而了解這一類的譴責只不過是單方面的偏激;

        二、詩人將讀者帶入詩境後,他在第三節再將讀者從當事人引出,再度成為他者,藉詩批判社會既刻板又單方面的判斷和譴責。在第三節,詩人跳出詩境是為棄婦傾訴所受到的責難與哀戚,以「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夕陽之火不能把時間之煩悶化成灰燼」批判社會的荒謬,而此荒謬對棄婦造成的傷害已「長染在游鴉之羽」上,生活如「將同栖止於海嘯之石上」,難以像「靜聽舟子之歌」般在社會上活動。至此,從詩的整體上看,詩人認為社會如此單方面譴責棄婦是錯誤的,假若此情況再惡化下去,棄婦很快會像詩中提到的「衰老的裙裾發出哀吟」、「徜徉在丘墓之側」流淌「永無熱淚」,更進一步迫害棄婦與其哀戚成裝飾世界的絕望。

        縱觀,李金髮利用象徵的具象手法於〈棄婦〉可謂淋漓盡致,即透過具體描繪棄婦受困的社會之境產生內化的情素,這就是爲何〈棄婦〉成爲五四名篇之所在。尤其詩人藉由詩的內在節奏,循循善誘,穿針引線般將讀者原本的「他者的視角」引入具同理性質的棄婦之「我者當事人的視角」,內化文學現場之意境所產生的情素,然後再以第三節讓讀者自動跳出詩文的框架,自然而然返至「他者的視角」,進而產生一種「由外至內」又「由內至外」的呼應,加強了詩的滲透力。


2015.11.16  初稿
2019.01.10  修訂

參考文獻:
(一) 專著
1. 李金髮:《微雨》(中國新詩經典),浙江: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

(二) 期刊論文
1. 李穎:〈李金髮〈棄婦〉的創作背景分析〉,《常州輕工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