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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8日星期二

吉本芭娜娜《阿根廷婆婆》:接納生與死的某種光

(日本)吉本芭娜娜,陳寶蓮譯:《阿根廷婆婆》(臺北:時報文化,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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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芭娜娜《阿根廷婆婆》:
接納生與死的某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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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子是這樣說的:「獨生女的我,守候了母親的死,我無法貼切地說出我得到了什麼。那像是永遠留在我瞳孔中的某種光。當我看著鏡子時,知道我眼中有著以前沒有,如今接收了某種意象的龐大力量。」《阿根廷婆婆》中的主人公光子在十八歲那一年,臥在病床多年的母親在一個早上告別現世的一切,咬合了光子及其父親往後人生的齒輪,正如我們現實中大部分人一樣,因爲身邊忽然而來的死亡,人生發生了劇動。這份劇動對光子來說是「一個很大的禮物」,也是「某種光」,即便這「禮物」是令人「撕裂胸腔般的痛楚、怕得牙根咬不攏的恐懼,以及一輩子放在心上的醫院昏暗走廊風景」,但「某種光」的積存讓光子逐漸變得敏銳體察身邊的人事物,逐漸變得能夠感受到世間的幸與不幸。

        雖言能夠體察到「幸與不幸」,但「不幸」通過吉本芭娜娜拿捏剛好的文字敘述後,總能延伸成「幸」的人事物,最爲關鍵的,即《阿根廷婆婆》往後一大部分圍繞著那滿是奇異傳聞的「阿根廷樓房」,以及那棟樓房的主人「阿根廷婆婆」百合。

        除了母親的離世,「阿根廷樓房」與「阿根廷婆婆」起初之所以「不幸」,原因在於樓房與百合的傳聞夾雜的負面內容,以及光子的父親在妻子離世不久便頻密與百合來往,使光子在友人抑或衆人面前陷入尷尬的情態。負念堆疊負念。只要談起父親與百合的事,縱使光子的內心交錯著許許多多外人無法體會的複雜情緒,從而「浮現自己頻繁前往療養院和醫院探病的寂寞身影」此具咀咒性質的想法,她僅能顏面淡定應對,就像聊家常便飯那樣把此事當作一種消遣。直到年月日向往後橫跨一大步以後,光子審視回自己的過去時,非常訝異年輕時候的自己竟正活生生抹殺著父親的存在,如同我們現實中某角落正發生的倫理悲劇——「雖然人在死的瞬間以前明明還活著,卻因爲週遭早早施加的那種小小詛咒,被當成已經死了。」

        不過,傳聞終究起源於人們因對未知事物的恐懼而生的臆測(雖然部分內容屬事實)。在父親辭掉石匠的工作並搬至阿根廷樓房後,光子某日決定走訪樓房一趟,而「不幸」就此轉寫爲「幸」。

        自母親離世以降,光子一直處於哀傷之中,不過在她鼓起勇氣走訪阿根廷樓房一趟並敲響起門時,百合從傳聞裡走出,以「高尚單純」的姿態現身並開始活躍於光子生命的河流裡。不僅對光子而言,更對光子的父親而言,百合走入他們的生命即點亮了他們逐漸黯然的生活。縱使起初對百合有所警惕,光子逐日與百合相處下,逐日滋長對百合愈發喜歡,不管是最初見面的擁抱而重新滋潤近乎乾涸的淚泉,抑或往後不斷來往及相處的日子,日子堆疊日子,阿根廷樓房與其週遭環境的寧靜、時空裡外的停滯及「沒有一樣東西『不見了』」的特質,與噪世——滿是忙碌的現代生活隔絕,形如類似加斯東 • 巴什拉所提的:「一個新的空間向度即將開啟一個私密感的向度」,給予光子一個短暫的去留之處,從而發揮了生物與生俱來並遺傳至今的藏躲特性,「在思緒移轉到其他事物以前,盡情地擁抱悲痛」,藉此進一步獲得安置母親與哀傷的「某種意象的龐大力量」、「某種光」。

        然而,這充滿過去、充滿思想的停滯時空僅建立於光子身處的現實之上的感情世界,現實世界的運作依然,時間仍守職地流動著,這也就意味著人的生命力正隨之消逝。所幸的是,這時候的光子已經變得足夠強韌,尤其在接納生與死方面,她透過映入眼裡的一切經驗,透過吉本芭娜娜以「光」輝的色彩爲譬喻,發現百合年近花甲生育弟弟以後,百合和父親的生命力「逐漸溶入那個老舊陰暗的屋中,溶入那素雅的背景色調中」,「只有嬰兒像染上顏色般鮮明浮現」,形同一種生與死的「圈」,說明了生與死不斷以新的姿態、新的姿體降世與離世,說明了這就是生命最自然的模樣。


2020.09.07  初稿

刊登於:
1. 李金發:〈接納生與死的某種光  讀吉本芭娜娜《阿根廷婆婆》〉《元智電子報》第910期(2020年09月11日)。

2020年8月12日星期三

生活的另一個起點

箭穿雲心般留下了既苦澀也滿是歡喜的記憶/李金發  攝影
2020.07.23 攝於臺東池上伯朗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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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另一個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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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的暑假,爲七月的自己準備了兩場旅行:一場趕在臺灣疫情暫緩以後的首波旅遊潮前,去了臺東,邊工作邊旅遊並且對「旅行的意義」展開了自我情感的探索,另一場在七月下旬的旅遊也是如此,在嘉義著名的阿里山中,同樣在人潮還未湧入園區以前,進一步思索另一種情感的層次。

        阿里山之旅比起臺東的三天兩夜長了些,回程時也不像臺東之旅那樣,連晝趕在天色暗下以前,回到現實的呼喚。在熱愛山嶺自然,更是在深愛昆蟲與植物的W規劃下,我們沒打算追著日出、雲海、日落的尾巴跑,我們寧可利用待在阿里山行的四天三夜,行了三天的山程,尋了兩夜的昆蟲,以及那趁人們早睡欲見日出的星空靜靜地畫出牠們的銀河。

        阿里山的名望,實在實至名歸。

        阿里山之大不僅連綿起嘉義與花蓮區域,成爲臺灣五大山脈之一,其境與山下炎炎相異,許是位於海拔二千之上的緣故,氣溫雖低卻比平地來得舒適許多。行山的日子,三天下來的長途行程,不管是行至姐妹潭、上行塔山步道,下至特富野古道,溫度皆適人行山,即便濕度高了些,讓敏感的鼻子稍些不好受,即便氣候變化令人捉摸不到頭緒,以至留在心房的遺憾——行山的第二天,我們上至塔山步道的制高點時,對岸的山脈片遍是霧圍繞著,見不著其山色——甚或正從特富野古道回至阿里山園區時,淋了我們數小時的大雨,讓我們在旁人的眼裡顯得落魄。

        然而,一路上的雨過天晴,是車輛無法違規隨意停下可見的風景,是只有踏實的一步一腳印才能夠享有的光景。譬如在抵達紅檜巨木之前,更在通往阿里山園區的新中橫公路某個拐彎處,眼前的山脈緩緩放晴的景色著實誘人留步,即使多淋些雨水也值得,畢竟能夠見證山脈動態的生命緩緩放晴,可不是平地抑或城市所能輕易感受得到的感動,曾經閱覽過的《奇萊書》在心底也冉冉冒出苗頭來。

        行山的最後一天,大雨除了令人看起來落魄以外,確實使心情苦悶了些,不過我們一路上尋樂驅苦,玩起既毫無章法可言,也十分之無厘頭搞笑的接龍遊戲,好讓彼此的身心有了支撐,與阿里山的氣候、山脈同在,令鋪遍心裡的陰霾緩緩放晴,即使我們心中早已經有了一個再現實不過的答案,讓阿里山成爲生活的另一個起點。


2020.08.12 初稿

刊登於:
1. 李金發:〈生活的另一個起點  阿里山的四天三夜〉《元智電子報》第908期(2020年08月12日)。

2020年7月30日星期四

三角缺一的臺東之旅

農曆新年下的合艾一隅/李金發  攝影
2020.07.03 攝於臺東池上伯朗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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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缺一的臺東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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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趕在許多中小學抑或大學放既長又有些短促的暑假前,更趕在疫情中的首波旅遊潮前,我們抵達了臺東,響起我們暑假的第一跑。

        旅行的開始總是突如其來,一直以來可說近乎說走就走,意外卻能夠長久停留於我生命的長河裡持續發酵,醞釀它的力量。這一次,臺東之旅實然我原是個局外者,那是我從未真正深入接觸過的朋友圈子,即便我們很常在校園裡不約而同碰面,見到了彼此總以蜻蜓點水般點頭並向對方微笑,且以擦肩而過結束了此短暫的交流。

        就在一次的即興飯局中,約莫旅行前的一個半月,臺東之旅的邀請突如其來向苦悶的日子拉了一把,距兩年前的屏東之旅以降,這是我與另一群由旅臺學子(也有一個臺灣人)組成旅伴,趕在疫情中的首波旅遊潮之前,往臺灣的東南部前進。

        旅行的意義是什麼?

        那些自居或眾人所稱的旅遊達人,每每看見他們接受媒體訪問,抑或受邀到校園開講旅遊的故事時,這一句話總是他們不謀而合且約定俗成的名言及其討論的出發點,也都因人而異給出了「旅行的意義」。有些即如中小學的作文一樣給出「增廣見聞」的答案,有些另認為旅遊正是為年老的自己「儲備記憶」,有些則以「自我探索」為遠大目標等回答來作為他們旅行的意義,而這些回答事實上都離不開在種種意義之上的「情感」範疇。就好比上一次的屏東之旅,即便我與其他四位朋友相隔於臺灣的北中南各個地區,但因為那一次的七天六夜南部之旅(由屏東往上至臺南,環了將近半個臺灣),旅遊的計畫重新將我們湊在了一塊兒,調和了物理距離對我們情感連結的分離。

        這一次的臺東之旅亦然。除了情感連結的部分,也讓人稍些深入了解到此一朋友圈的生態情況之外,我也逐日循循漸進捕捉到了近年來失去的平衡,重拾並整合那從去年七月窟窿不斷的情感狀態,調和了近年來失去平衡的生活狀態。然而,非常可惜的是,我不得不面對那現實不斷拋出的問題,所以這趟臺東之旅結束得非常匆忙,無法在最後一天和他們完成葉所規劃的「Y」(臺東三角:山線、海線和南臺東)之旅程。


2020.07.30 初稿

刊登於:
1. 李金發:〈旅遊作為一種調和劑 三角缺一的臺東之旅〉《元智電子報》第907期(2020年07月30日)。

2020年1月11日星期六

利格拉樂 • 阿𡠄《祖靈遺忘的孩子》:巨人流淌在生命的河床上

利格拉樂 • 阿𡠄:《祖靈遺忘的孩子》(臺北:前衛,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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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格拉樂 • 阿𡠄《祖靈遺忘的孩子》:
巨人流淌在生命的河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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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1996年到1998年,從散文《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到報導文學《穆莉淡Mulidan:部落手札》,在3年期間的創作分量,一年一書可謂相當客觀。直到2003年,時隔5年,利格拉樂 • 阿𡠄出版了她首本繪本《故事的地圖》,再隔了12年之久,2015年才總算出版了另一本散文《祖靈遺忘的孩子》。縱使她的作品仍然可散見於各報刊抑或雜誌上,但她的創作量從出版的時間幅度而言,已有迅速下降的跡象,這對作家而言,她在臺灣文學史上的地位逐漸受到動搖,尤其在年輕一輩的原住民女性作家崛起以後,被動搖更成了無法否認的事實。對於出版量的減少,阿𡠄曾在《祖靈遺忘的孩子》的自序坦言:「雖然沒有出版,書寫卻從沒停過」,正面面對了自己不再多產出版的事實。

        另外,阿𡠄在《祖靈遺忘的孩子》的自序也說道,她有主題性選篇的傾向,有意識從二十一世紀以前出版的《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紅嘴巴的VuVu》和《穆莉淡Mulidan:部落手札》裡,選出以母親爲主題的書寫並重新整理成《祖靈遺忘的孩子》第一輯,無形安排成了一種「Herstory」的書寫模式。

        再到第二輯,則有了轉向及進展,從「Herstory」逐漸邁向「Mystory」的經驗書寫,不再像前文提及的著作,大部分內容以一種歷史宏觀的格局,書寫受官方體制操控和管理的原住民或原住民女性。除了筆調淪落至學術語言的〈女性與殖民〉,其他13篇則較傾向於、收縮於阿𡠄由自身、個人的生命經驗及感受,譬如〈夢〉寫她作爲母親的感受,以及兒子所做的噩夢與其內容,促使她如是心疼且無助。當然,也不能否認阿𡠄在第一輯中的散文,具些若隱若現地隱藏在散文背後的阿𡠄,以及屬於她最個人的身影。仔細一讀,從中精萃取出獨有她一人的影子,「Herstory」底下的阿𡠄有意識亦無意識塑造出活居於她心中的巨人們,且緊扣在她的生命歷程裡,縱使有些巨人在現實生活中早已離世。

        穆莉淡,即是阿𡠄的母親,也是讓阿𡠄在雙重身份——外省二代和排灣族——的夾持之下,選擇投入母族懷抱裡的巨人。在阿𡠄的筆下,她和母親在眷村生活的經驗充滿歧視的陰影。早年,阿𡠄受邱貴芬訪談時,誠言在十八歲以前,總是錯亂於雙重身份,直到父親離世,她才逐漸走向單一的身份認同,即對排灣族的文化認同,而那引領之人,母親便是其中之一,也是在她結識前夫瓦歷斯 • 諾幹以前,母親的身份及受歧視等經驗所產生的「問號在(阿𡠄)心中擴大」,所以「她開始找尋母親臉上那種(不快樂而陌生的)笑容發生的原因」,並從而啓蒙了她對原住民以至原住民女性的意識。

        在母親之後,阿𡠄眼幕裡還有另一個她總是沒法移開視線的巨人,即是她的vuvu(外婆),在她的生命裡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Vuvu並非女性主義底下所定義的「解放自身」後的女性,由於長年生活於母系社會中的緣故,vuvu那由生命經驗凝鍊而成的倔強、自由奔放等各種充滿「自我」的面貌,在阿𡠄筆下總是活出了vuvu自己的人生與生命的豐饒,縱使祖靈在vuvu晚年時期沒收了她的記憶,縱使vuvu「像是河床中失去水分滋潤的蘆葦枯枝」,甚至在大約2017年或更早以前,回到了大武山祖靈的懷抱(阿𡠄於2019年12月中旬蒞臨元智大學講座時如是說道),vuvu在阿𡠄心中的重量,如同地心與萬象的重力般相互吸附在一塊,難以抹去。

        最後,離世的巨人還有那麼一位,不曾出現在阿𡠄的「Herstory」,甚或「Mystory」之中,總是出席沒半回在散文裡的父親,亦是阿𡠄生命中的巨人。請容許我假藉並轉化言叔夏在〈無理之數〉對父親的譬喻:

我學習到將一顆蘋果從桌上拿開,桌子並不會產生剪影般的凹洞。我對那樣的蘋果感到非常羨慕。因爲我試著將離家出走的父親作爲一顆蘋果從心上移走,胸口的世界卻莫名的整個空掉了。只剩下父親剪影般的輪廓。從前我以爲那僅是蘋果倒映在心上的陰影,後來某日伸了手進去掏才知道那其實是一個洞。洞裡有風,呼呼地通過。發出嗚嗚的聲音。

阿𡠄的書寫經驗中,「寫了母親,也開始寫了父親,交錯書寫著他們,也在爬梳著自己的生命歷程,年級不同,視角也不同,我開始挖掘父母比較內心深沉的部分」,這就如同Michele L. Crossley說的,阿𡠄透過書寫將自己的過去經驗連貫至寫作的當下,「以說故事者所使用的方式來超越時間」,並且「將前進—後退的敘事行動連結在一起」,從而回頭發現自己多年以來,原來無意間把自己綑綁且壓抑於單一的身份認同之中。

        實際上,阿𡠄可以同時擁抱兩種身份,既是排灣族人,也可以是外省二代,無須否認自己是外省二代的事實。2019年12月中旬,在一場元智大學以原住民爲題的講座上,阿𡠄曾坦言她之所以能通過漢語寫作並成爲作家,事莫功於從小即提供她漢語文學養分的父親,因此近些年來,她正以父親作爲書寫對象,試圖向仍活居於她心中的父親和解。

        即便這只是一種可能性,阿𡠄與父親和解的書寫成果,將不僅會讓她的生命有所突破,也將爲她在臺灣文學史上翻開新的生命歷程。


2020.01.11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