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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29日星期三

《天使的收音機》的小人物劇場:聽見無聲的愛

王宗傳導演,張綺恩編劇:《天使的收音機》(臺北:公共電視,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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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收音機》的小人物劇場:
聽見無聲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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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視人生劇場《天使的收音機》由王傳宗導演,主要演員則由東明相(飾阿暘)、嚴藝文(飾玥雯)和吳若湄(飾林瑀星〔星星〕)全片以手語為溝通語言,於2015年上映。同年,《天使的收音機》入圍九項「第五十屆電視金鐘獎迷你劇集」獎項,並且榮獲當屆「迷你劇集女主角獎」。

         《天使的收音機》以回溯方式敘述勞工身份的阿暘及玥雯,和原本沒失聰的女兒星星一起生活,直到星星因感冒以致耳部發炎而失去聽力後,阿暘和玥雯曾「一度覺得閃過了命運」的小確幸霎時破滅,星星也因此被迫離開最愛的合唱團和唱歌。阿暘為了讓星星繼續實現夢想,不幸捲入綁架事件中,在這事件發生的前後,他們一家人陸續發生了許多波折。

        原本因為父母是聾啞人士,遭到同學取笑的星星,在她失聰後,同學對她的捉弄愈發嚴重,使星星討厭戴上助聽器,若戴上後,她寧可不再束髮,放下長髮遮蓋雙耳。阿暘和玥雯知道星星因忽然的失聰變得消沉且焦慮,他們各自以自己的方式給予星星一種無聲的愛。

        劇中,以身作則為「嚴母」形象,個性同樣柔弱卻十分堅強的玥雯,雖然常以現實生活基礎為考量,不支持星星「開電子耳」,但這不代表她對星星的愛是淺淡的,只是她愛星星的方式不同。例如,當她們因一輛沒打信號燈的車輛超車後,以致她們從電單車上跌落於地,星星的助聽器因此跌落在車道上。顧不及周遭情況的星星急著跑到車道上撿回助聽器時,幸虧玥雯及時拉住她,也著急地檢查星星身上的傷勢。尤其在玥雯平安地送星星上學後,她一邊騎著電單車,一邊痛哭的畫面,不僅顯露出她抗訴命運捉弄星星的不甘心,亦是她深愛著星星的證明。

        個性柔弱而率真,形象「慈父」的阿暘帶星星到寬敞的草地,欣賞夜色,對星星說:「其實助聽器是天使借放你耳朵裡的收音機,所以聽起來會有點沙沙沙的聲音。」阿暘以講述童話的方式向星星解釋「天使的收音機」的由來後,繼續道:「只要天使的收音機你願意戴著,有一天,你也會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可以唱給太陽聽。」這段話不僅點出「天使的收音機」意指助聽器,對話中的「星星」呼應了林瑀星的名字,「太陽」則呼應阿暘的名字,也一次又一次呈現於電影的進程中,進一步強調了他們父女之間的深層情感。

        最後,進入電影的最高潮,阿暘的前任同事鐵龜利用他的率真和缺錢,欺騙說有生意要找他一起做,但事實上是綁架他們公司的老闆顧董,並勒索錢財。不過,「天公(導演/編劇)疼憨人」,這事件促成一種契機,即阿暘冒著生命危險救出顧董後,顧董實現和他之間的諾言,贊助星星完成電子耳手術,但阿暘之後依舊需要為他間接的犯罪負責,入獄六年。六年後,阿暘隨著星星留於家中的助聽器和美惠姐給予的線索,來到高中合唱團演出的舞台前,與星星重逢,而他們的重逢也為電影劃上最溫馨的句點。


2017.11.29  初稿

刊登於:
1. 李金發:〈聽見無聲的愛  天使的收音機〉《元智電子報》第845期(2017年11月29日)。

圖源來自華視新聞網

2017年11月11日星期六

《別讓我走》電影的克隆世界:「應世不得己,安之若命」的凱西

(美國)馬克 • 羅曼尼可導演:《別讓我走》(加州:福克斯探照燈,2010);
(英國)亞力克斯 • 嘉蘭改編自(英國)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 2005)小說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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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讓我走》電影的克隆世界:
「應世不得己,安之若命」的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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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得自由,活得自在」是現代人對於生活的渴望,也是在現實社會的建構與其運作底下,所產生的矛盾——內心歇斯底里地渴望自由,卻沒法真正從社會框架中脫離。這不外乎自古以來,社會、文明在發展的過程中,經濟已經成了促使社會、文明進步最重要,也是最基本而不可缺的梁柱/條件;活在社會、文明中的現代人必須依恃一定的經濟條件,才能延長且保全自己的生命力。

        這種對自由的渴望,既出世又入世的莊子何嘗不試圖達到他的中心思想——「絕對自由」。莊子以個人的「絕對自由」為歸返「道」的軸心,從中延伸出「無」(自然)、「損」、「虛靜」、「忘」等工夫論,進而達到〈逍遙遊〉的「精神無待」、〈齊物論〉的「泯是非」、〈養生主〉的「以無厚入有間」(順其自然)、〈大宗師〉的「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最終「忘」天下)等「道」之境界。

        至於莊子是否有達到上文提及的「道」之境界,這並不重要,因為正如老莊所認為的: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第一章〕;莊子則「言不盡意」,若「可以言論者,物之粗;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秋水〉〕。不過能肯定的是,莊子是渴望自由的,因為寫作往往反映了作者某部分的慾望、思想與其書寫的目的,例如〈人間世〉:

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夫子其行可矣!〔〈人間世〉〕

這反映了莊子應世不得己的窘境,所以只好「安之若命」,以達到個人的「絕對自由」。《別讓我走》的主角——凱西即與莊子相同,同樣處在現實的窘境中,隻身走上了「安之若命」的道路。

        《別讓我走》即便行進了劇情的第一大節,我們僅見海爾森裡的孩子有規有矩地生活著,卻不見強調哪些特定小孩的個性與其特殊性,使人難以從眾多小孩中辨識出誰是主要角色,這就帶出了海爾森這時的孩子披著相同的色彩,仍被海爾森蒙在謊言之中。直到露西老師來到海爾森任職後,「傳聞」的捆咒、與外隔絕的「圍欄」和主角由誰擔任等重要的訊息逐漸浮現於鏡頭前,例如堅信「傳聞」之警示的露絲、性格/情感與眾不同的湯米,以及開始學會思考的凱西。

        尤其在適合說秘密的雨天裡,露西老師有些焦慮對她的學生說道:「你們會長大成人,但是時間很短,你們還沒變老,甚至連中年還不到,就會開始捐出重要器官。這就是你們被創造的原因,有時候經過了三次或四次器官捐贈,你們短暫的一生就會終結。」一言點破了海爾森的存在意義和屋內小孩克隆人)的價值,露西老師也因此遭到剔除。

        爲了繼續隱瞞真相,院長在例會的臺上強而有力說明了她把露西老師剔除的原因,是爲了維護海爾森的秩序。當下,除了湯米和凱西,其他的小孩都鼓起掌聲表示認同。至於早已產生恐懼的露絲為何要跟著拍手,這不外乎她偽裝自己成順從的小孩,並且暗中把湯米拉攏成為她的夥伴,相信「真正愛情的考驗」的傳聞能延長他們作為捐贈者的壽命。由此,露絲與湯米,和凱西各自走上不一樣的道路;應世不得己的凱西不去向已決定好的未來命運做掙扎,以「忘」的方式成為「看護」,既出世又入世地安之若命於現實,以「無」順應非自然的命運,一邊過著自己想要又簡樸的生活,一邊照顧且見證遍布世界各地生活的克隆人一個又一個陸續離開人世。

        直到凱西再度和露絲重逢,凱西、露絲和湯米的關係又纏繞在一塊兒,並行於劇情。過程中,露絲承認當初有意拆散湯米和凱西,並且把「真正愛情的考驗」的方法,以及如何聯繫夫人的路徑告訴凱西和湯米後,露絲迎來了最終的受難,她在下一場的器官捐贈中,以「死不瞑目」的姿態死於手術台上。相當諷刺的是,觀眾並不會見到鏡頭裡的白袍人善後露絲的大體,僅見從露絲的體內取出「貨物」後,任由她胸膛上被挖出一個洞口的血垂延落地的畫面,這和海爾森院長所說的「倫理」形成了衝突。

        至於湯米和凱西,在他們知道海爾森的系統中並沒有「緩捐」這回事後,比起湯米的情緒崩陷,凱西對此意外的結果顯得「虛靜」。就連凱西親眼見著湯米進行器官捐贈時,她雖然有為此感到憂傷,但沒像湯米那樣容易給現實影響到他內心,以及等至湯米也以不自然人為的方式離世後,接著凱西也開始成了手術台上的「貨物」,可是她在電影的最後同樣顯得「虛靜」。

        凱西面對這種不自然人為的命運時之所以顯得「虛靜」,並非是指她人已對世界產生了消極的態度,反之是以「忘」去面對現實的結果,尤其她當「看護」時所累積下來的生死經驗,使她早已準備好迎接生命的盡頭,以「泯是非」「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積極態度非自然地離世,這大概是作為克隆人的她他們惟一所能觸及的「道」之境界,亦是作為克隆人的她他們惟一的生死觀。


2017.11.11  初稿
2022.05.27  修訂

刊登於:
1. 李金發:〈《別讓我走》電影的克隆世界: 「應世不得己,安之若命」的凱西〉《元智電子報》第886期(2019年08月26日)。

圖源來自IMDb

2017年8月29日星期二

紅氣球

(意大利)艾拉 • 馬俐:《紅氣球》(臺北:青林國際,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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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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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年不雨的今天,終於得雨。

        日下樹影交織,網籠泊滿路旁兩邊的車輛。樹就扎在那,咋夜間開了花。左黃朵右白朵的,隨稀雨紛繞飄落,平坦的道路隻日嵌座黯淡的花圃。

        她的右手伸出紅屋簷外,雨水絲絲降落,溫暖於掌心。今天明明是個悲傷的節日,墓地的氣氛卻異常熱鬧,正如她身後大伯公前的香火一樣,愈燃得旺盛愈發熾熱,引得她右手無不作疼,疼得雙眼無法吸收刺眼的陽光,緩緩墜入無氧的暗色。

        「接故。」熟悉的聲音暖緩了她心緒的波幅。聲音的主人身著雨衣,下了摩托,一手遞過雨衣予她,再雙手領起地上的包,用他獨特的印式腔調說道:「穿上吧,淋濕感冒就不好了。」她的嘴角微微揚起道謝,接過雨衣並套上,乘上摩托的後座,緩下方才的思緒說道:「漢,最近好嗎?」

        「我過得挺好的,」漢停頓數秒後,才繼續:「不過,我們今天和去年一樣,為今天悲傷。」語落,摩托的引擎聲立即淹蓋了周圍的聲音,最後僅剩風聲環抱於她。

        火在雨中依燃,仍陰纏她不放。

        火,與危險事物,與焦苦家園,與血實烙渠,是她想要擺脫卻不及的火蛇與記憶。

        她與丈夫大學畢業後,花了大學四年的積蓄,便宜租下舊排屋的角頭間,攜手為夢想粉刷繽紛。屋裡的日常只有小孩和教育家在活動。小孩之間喜歡彼此的顏色,共創童年。即便他倆和他們知道彼此間的關係僅有三四年之久,但他們依舊歡笑,化虔誠為靈魂,使他倆多年的夢想更貼近了現實。

        然而,夢於現實終究如泡沫般薄弱。屋內的和諧年久以後,像壁上的顏色隨著時間日積月累而凋落化為塵埃,患上不祥的斑色。那年猶如昨日罷了。不知為何,那年屋外大門時不時出現自稱「公司」的紅衣人在叫囂,宣稱這塊土地是屬於他們先祖的遺產。屋裡的孩子都被嚇壞了,各個靠在他倆懷中滲淚,他倆也只能繃緊著神經摟緊著他們,堅持守護他們共創的樂園。

        就算孩子們哭泣不離彼此,父母卻仍持續拉扯。他們為自己辯護的同時,眼神窸窣著彼此的顏色,根本不顧孩兒的感受,硬甩散了孩子們不捨的小手。

        痛擊一波接著一波,命運越駛向錯誤的途徑。

        那一夜,火底的藍影瓶瓶碎醒,照亮黑幕裡的魑魅魍魎,譏笑他倆多年的夢想只不過如此,無情焚噬他倆的樂園。

        當時火勢猛燃,她不顧右手灼綻,拼命往前跑去,欲碰卻不及那一幅孩兒眠於丈夫懷裡的黑白相片焚化的瞬間。

        焚化冥紙裊裊升起的氣味雖然不及當時的焦味,但還是將她從痛苦的記憶拉回到活著的當下。她知道那一切都消失了,可惟有他倆曾栽下的種子,是她現在身邊不可滅的光景。

        每當這天到來,他們不約而同成群於一座墳墓附近,不在乎周圍的目光聚焦於他們,只顧歡笑為彼此撐傘,修剪周遭雜亂的氛圍。最後齊齊站在她身邊,用自己的方式為眼前那框黑白相片安上一曲祝福。


2016.08.15  初稿
2022.05.26  修訂

** 2016年 第六屆馬新星雲文學獎  新秀微小說組優秀獎 **

圖源來自小書庫童書網

2017年6月26日星期一

恍惚在終點線前跌了一跤,摔成愚者

(香港)吳翠玲:「無聲的吶喊」系列047,油彩畫布,91X116.5CM,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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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在終點線前跌了一跤,摔成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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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系所曾有段日子寄住過人,曾存在一座由書疊高豎成的城市。我就暫居在那兒。是人是鬼也是建城者。或許我應當接受這份榮譽當上那座城市的領袖,並作為建築工程師的一員得到眾人讚美及歌頌。可是那段日子裡,我沒工程師那麼偉大,因為我僅僅是個孰不可饒的卑鄙之徒。

        我坐在筆電前,翻開書面,指尖遊走於鍵盤上不是求知欲所誘,只不過是為了完成熒幕上的作業清單。完成後,我隨即棄離它們,並重新把它們歸放至圖書館的書架上,讓塵埃繼續堆積,讓時光繼續蛀爛它們。

        我有個習慣,累了便習慣性轉頭,潛蟄窺視窗外世界:看吶,外頭世界又下起雨來,是十一月的雨。學士二年級這一個月,雨總在夜裡隔著偌大隔音玻璃窗沉寂降下無聲雨。是冷雨。時而與當日溫度相反,為世界朦朧騰霧,亦不忘為漆黑的走廊搭襯縷縷淡白色。然而,霧的出現並沒讓我情況好轉,反之加重我腳程,又使我眼前道路、周圍事物變得漂浮不定,腸胃隨之翻滾作惡,逼得我藉助空出的手支於牆上,同時抓穩一杯剛沖好且熱騰的美祿,恍惚走回城裡狹隘的人行走道。

        對於書樓來說,我是一頭巨人,城市的規模根本沒法容下我。在這,即便我無意踢上書樓,失去重心倉猝跌坐在書堆上方,給美祿燙灑至全身,或任由身旁崩塌的書樓一本接著一本跌落於身,壓根沒人會知道我曾經一度遭書群活埋,也無人曉得這四方空間差點成我躺屍的棺材。因為會來二樓的盡是一些有理由的學生,而我也不例外,經常一人在上了鎖的二樓飄蕩,逛夠了,立即回坐筆電前,不離身。

        然而,事實上除了書樓崩塌壓在我身上以外,其他的事故都由我幻想而生而存在,也因書以切實的痛喚醒我那已發出屍臭味的肉體而亡而幻滅。

        種種課業的合作上,我面對的遭遇亦如此。

        移開身上的書後,我合上雙眼,蜷縮起身軀,讓疲憊順道滑入心底的螺旋中心,暫時與工作切斷聯繫,與現實切斷任何聯繫,沉浸於抽象的深海。頸背滲出酸痛,是對作為虛偽又無恥的閱書者的報應。可惜呵,此痛遠遠比不上他們給予的苦難。

        所謂的守時和信任僅是我自身建立於他人的期待,是我自作多情罷了。他們充分作弄我,爲我戴上愚帽,讓我一人守護快熄滅的火影不給強風得逞。午夜後,時針和分針不斷交替站崗,信箱依舊沒動靜,他們成了那道強風剎那熄滅了光火。

        不打緊,他們或許還在趕著,或許還在用自己最大的努力追趕著。每這當下,我愚昧至極,以不實際安撫自己,且賞了自己一大巴掌。

        隔天早課,與組員相遇於課堂,見他們陸續呈交個人報告或論文於桌上,我明明就坐在前座卻不見他們走向我說明他們不守時的原因,直到我揚上嘴角特意追問他們負責的部分進展如何了,他們回复必然向我提出無法拒絕的要求。好一些的話,不會多遲三天;過分的話,拖到呈堂前一晚,信箱才見他們發來的文檔。

        他們的付出沒感動著我。他們發來的內容與我讀過的材料不約而同,流入我眼簾的句子及段落除了稍有不同,問題意識延伸出來的內容思想完全一致。或許由眼眶滑落一滴淚水為此痛畫上美滿的句點會使我好些,可我哭不出來,剩下的時間不允許我哭,就算我知道壓根沒多少時間大更動整份內容,犧牲了睡眠,將不穩的架構給扶住,把失衡的內容給填上。

        最後,結果沒變,組別作業理所當然得到了差評。我也理所當然壞了身軀,理所當然損了精神,後來同樣理所當然給自己拖了後腿,一整個學期的作業無不被自身的痛拖累。

        這時候,如果可以,請允許我吶喊並震撼全世界:隨他去(他媽的)吧!


2017.06.26  初稿
2022.05.26  修訂


收錄於:
1. 李金發:〈恍惚在終點線前跌了一跤,摔成愚者〉,郭思韻主編:《琅琅其璞:新紀元中文系二十昭華》(加影:新紀元大學學院,2018),頁150。


2017年5月15日星期一

雨城,與傘

(日本)石田祐康:《Rain Town》(京都精華大學動畫學科第二期畢業製作作品,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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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城,與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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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末來了。

        東北風雖然晚到,但並無失約再次光臨雨城,隨之攜來的雨水驅走了數月的霾伏。在我暫居雨城的這兩年,比起巴生天降雨聲,我更期待、更喜悅聽見加影演奏的雨曲,尤其雨水顆顆敲響剛柔般和諧在靜夜迴盪。

        街道在夜裡通常是沉寂的,雨曲在這樣的時刻,更是稀人會撐傘享聽。天為雨城編的十月雨季有兩種主旋律:滴咚響,綿細輕打在傘面;嗒咚響,沉重墜打在傘上。每每旋律各節一弦響,連綿成譜,宛若巴赫迤邐的詠歎,無不悸動我心。

        那個夜裡,紅傘從我手中盛開,奏出一首既寂寞又哀傷的曲子,而我只能隨它哭泣,靜心傾聽它的感情。或許在陌生人的耳裡,我們主僕關係看似要好,但我與它都深知我們彼此間的心永不屬於對方。

        在我跨出大木日食堂的那個夜裡,聞見雨下大。當我正要領回自己的雨傘時,掛置在傘架的小銀傘卻不知所踪。不管我再怎麼翻找傘架,再怎麼煩躁傘失,仍然無法找到一絲返校的希望,只好留止住自己的腳步,同一名老先生倚坐在店外仰望夜空。我倆雖無話可談,但心緒早已牽成一線,相通了解雨城的黑夜有多狡詐,知道它常與烏雲合謀一出讓人受盡折騰的雨襲。

        人們在雨幕裡顯得滑稽。有的撐傘擋雨,另些無傘撐的猶如螞蟻在熱鍋上,匆匆濺起水花,尋覓能夠遮掩風雨的落腳處。大家都垂下了眼簾,低下了頭額,距離明明如此靠近,卻默契選擇無語,與其他人插肩而過。傘下之人似不在乎對方的衣袖在啜泣,無傘之人即使找到了避雨區,亦僅能像我和老先生一樣停留在原地,吐出染白黑夜的體溫,等待及盼望一場難斷的雨天停下。

        無論是我,或比我久居在雨城的人都難以捉摸這裡下的雨。特別是來到十月,既多變又任性,雨量時而暴增,甚或雨落整天,試圖淹沒這座城市的一切,彷如有調皮的雨神每當十月光顧於此地,趴在烏雲上俯視且轟隆大笑雲腳下的螞蟻。

        我無奈倚在椅背上嘆呵,暫居這的兩年裡,除了小銀傘,其實在它之前的小紫傘和大虹傘各陪伴我不滿一年,同樣無留下任何片語,擅自從我身邊離去。也許領走我仨傘的人不知道,他領走並不只是一把傘,而是狠心地割斷了每每我對雨落的思念。不過也罷。這大概表明了我與它們的緣分已盡,該道別的時候總得告別。

        許是見我停留在外好些陣子,日食堂的員工向我走來,遞過一把有些老舊的紅傘。似乎知道我會推拒,便趕在我開口之前說道:「這把傘放在架子上很久了,反正沒人會用它,你就放心地拿去用吧。」她既然都這麼說了,我沒理由與她上演一往一返的推拒戲碼,便接過她的好意。

        紅傘交到我的手上,這就意味著新的緣分交入我手裡,是時候重新列入雨中為紅傘綻放最後的美麗。但我是知道的,我與紅傘之間的緣分將會用盡,而且非常快速的,自它傘身流入我心裡的鐵鏽味在警聲著我,它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從這世界離去,它的壽命已如傘柄般欲墜,在身與柄分離的那一刻便是它生命的終結,璀璨結束它的人生。


2015.11.23  初稿
2022.05.26  修訂

** 2015年12月25日 榮獲「文城路五號街——自由行」散文組特優獎 **

收錄於:
1. 文城四意編:《自由行》(吉隆坡:文城四意,2016)。
2. 陳祖泉主編:《赤子之新》(加影:新紀元大學學院,2017)。

注:此散文的原名為〈雨城與傘〉,以「我是誰」的筆名投稿於比賽。後來,由於本人尋根尋到了更適合做筆名的大枝幹製成筆,所以往後將以「黃金發」持筆執字抒寫散文。


2017年5月9日星期二

李金髮〈棄婦〉的象徵書寫:新社會初期存有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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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髮〈棄婦〉的象徵書寫:
新社會初期存有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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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婦〉原文

長髮披遍我兩眼之前,
遂隔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
與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
越此短牆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後,
如荒野狂風怒號:
戰栗了無數游牧。

靠一根草兒,與上帝之靈往返在空谷裡,
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腦能深印著;
或與山泉長瀉在懸崖,
然後隨紅葉而俱去。

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
夕陽之火不能把時間之煩悶
化成灰燼,從煙突裡飛去,
長染在游鴉之羽,
將同栖止於海嘯之石上,
靜聽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發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側,
永無熱淚,
點滴在草地,
為世界之裝飾。


賞析:

        1925年10月16日,〈棄婦〉刊登於第14期《語絲》雜誌,是李金髮首次以「李淑良」本名的處女作。同年11月,〈棄婦〉收入於《微雨》詩集,出版後更是引起大反響,其中有許多文學青年模仿起他的象徵書寫。〔二. 1, p67〕接下來的〈棄婦〉賞析,本文實驗性以新批評(New Criticism)探討李金髮〈棄婦〉象徵書寫的指涉意。

        在進入分析〈棄婦〉的指涉意前,〈棄婦〉的表面意和隱喻意是不能忽略的分析過程,而且必須並行分析才能看出兩者之間的呼應。全詩可分為四節看:

        第一節,詩人細緻刻劃女子「長髮披遍我兩眼之前」的模樣之由,是因為女子為了「遂隔斷了一切(社會)羞惡之疾視」而披髮,企圖逃避自己本是人類「與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的本質,但「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的繚人依舊不放過女子,「越此短牆之角」並以「荒野狂風」的形態「怒號」、「狂呼在我(女子)清白之耳後」,以外界與心境之染干擾她們,使得她們再次陷入「戰栗了無數游牧」的困境;

        第二節,詩人再進一步描繪女子的無助,只能「靠一根草兒」的一線生機祈求能「與上帝之靈往返」到她們所理想的「空谷裡」去。不過,她們只能在腦海裡哀嘆社會給予的壓力,同時期望這份壓力會如「山泉長瀉在懸崖」和「隨紅葉而俱去」,即隱喻女子期望事件能停滯在一個時空不再動並隨著時間的流動而消跡;

        第三節,詩人以「棄婦」二字從同理的詩境中跳出,為女子棄婦發聲說話。這番話/一節之意與上兩節相呼應,指作為棄婦的女子活於當時社會面對異樣/譴責的眼神裡總是痛苦、悲吟卻止聲於喉的。這不僅使女子「隱憂堆積在動作上」,隨後她們長期受社會的指控/譴責後,造成她們產生「時間之煩悶」,而且這些累積下來的煩惱是無法被「夕陽之火」焚「化成灰燼,從煙突裡飛去」的,導致「長染」的她們仍如「游鴉」棲身或遊走於「海嘯之石上」,無法「靜聽舟子之歌」般過活;

        最後一節,詩人對此、對自己的無能而只能替棄婦嘆「衰老的裙裾發出哀吟」,而棄婦只能徘徊在「丘墓之側」且流淌著「永無熱淚」地「點滴在草地上」。最終,詩人只能將棄婦和自己最悲痛、絕望的一面化「為世界之裝飾」,成為社會的哀戚之音。

        配合時代看,詩人當時所處的時代正是中國從古社會脫換成新社會不久的時候(五四新文化運動前與其後),所以新社會自然繼承了古社會的「遺物」,這份遺物是一種集體團體社會長久以來所累積、產生出來的意識形態,即古社會為女性定下的價值觀:妻從父,若被夫棄,其因不外乎是妻子不檢。

        另加上,在一般對性別基礎的認知,女性與男性最大差異於女性是最富有情感的生物。女性的感情無疑是她們心靈上最強悍的療愈與支柱,卻是最脆弱的防禦。因為經古社會為她們定下的價值,以致被標上不從夫/遭夫棄之的女子在新社會初期遭受譴責,使她們不得不以哀傷的心境面對社會。發現此現象的詩人以詩敘事,言說這群不被大眾尊重或接受的女子/棄婦在當時所面對的情況,再以各種流動的意境象徵棄婦於當時的心境。

        而這些由詩人細緻敘述的情況和象徵的心境主要蘊含了二種指涉意:

        一、詩人在敘述詩的過程中,以多方面的思考和以同理棄婦的方式循循善誘讀者,冉冉將他者轉換成當事人(棄婦)帶入詩境裡,讓讀者真切感受詩中的棄婦之所以「長髮披遍我兩眼之前」遮掩自己的視線,不外乎正試圖避開並「遂隔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因為社會的譴責如「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越發「如荒野狂風怒號」,這不僅嚴重干擾了棄婦的「清白之耳」,而且棄婦只能像戰栗的游牧「靠一根草儿」向純潔的「上帝之靈」盼望「往返在空谷裡」。詩人從第一節鋪排至第二節的目的主要是將詩意、情意累積於棄婦「或與山泉長瀉在懸崖,然後隨紅葉而俱去」的心境,牽引讀者人們同理棄婦如何遭到社會既不合理又刻板的譴責,從而了解這一類的譴責只不過是單方面的偏激;

        二、詩人將讀者帶入詩境後,他在第三節再將讀者從當事人引出,再度成為他者,藉詩批判社會既刻板又單方面的判斷和譴責。在第三節,詩人跳出詩境是為棄婦傾訴所受到的責難與哀戚,以「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夕陽之火不能把時間之煩悶化成灰燼」批判社會的荒謬,而此荒謬對棄婦造成的傷害已「長染在游鴉之羽」上,生活如「將同栖止於海嘯之石上」,難以像「靜聽舟子之歌」般在社會上活動。至此,從詩的整體上看,詩人認為社會如此單方面譴責棄婦是錯誤的,假若此情況再惡化下去,棄婦很快會像詩中提到的「衰老的裙裾發出哀吟」、「徜徉在丘墓之側」流淌「永無熱淚」,更進一步迫害棄婦與其哀戚成裝飾世界的絕望。

        縱觀,李金髮利用象徵的具象手法於〈棄婦〉可謂淋漓盡致,即透過具體描繪棄婦受困的社會之境產生內化的情素,這就是爲何〈棄婦〉成爲五四名篇之所在。尤其詩人藉由詩的內在節奏,循循善誘,穿針引線般將讀者原本的「他者的視角」引入具同理性質的棄婦之「我者當事人的視角」,內化文學現場之意境所產生的情素,然後再以第三節讓讀者自動跳出詩文的框架,自然而然返至「他者的視角」,進而產生一種「由外至內」又「由內至外」的呼應,加強了詩的滲透力。


2015.11.16  初稿
2019.01.10  修訂

參考文獻:
(一) 專著
1. 李金髮:《微雨》(中國新詩經典),浙江: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

(二) 期刊論文
1. 李穎:〈李金髮〈棄婦〉的創作背景分析〉,《常州輕工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